为筹备新的艺术空间，我特地回了一趟长沙，将上千张黑胶唱片和几十本票证册运回深圳。时空转移，当我在深圳整理这些泛旧发黄的收藏，久远的记忆渐次清晰地开启。那些多次搬家也不曾丢弃的车票、船票、粮票、布票，分明是一段段无法抹去的生活。而最能持续记录这些记忆片段的，是一千多张黑胶唱片，它们从我儿时开始，从八百里洞庭，延绵至今。

　　大海航行靠舵手

　　1973年？1975年？那时，每天把我从童年的梦中叫醒的，不是闹钟，也不是梦想，而是一首慷慨激昂的歌曲：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。母亲告诉我，广播里躲着一个小人，早晨起来负责用歌声叫醒村里的孩子。有一天，我终于在村广播站，看到了这首歌的源头。我的小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，一个黑色的盘子，为什么能唱歌？从此，这张唱片便深深地嵌入我的记忆。

　　再看到它时，我已17岁，在长沙左家垅一个按斤卖书的旧货店。在一个凌乱的角落，在一堆杂乱的唱片里，它就那样静静地等着我，0.5元。我热泪盈眶地将它放进书包，小心翼翼地保留至今。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张黑胶唱片收藏。

　　广播体操专题收藏

　　6岁，母亲过世，8岁，我进城，随父亲工作变换的城市不断辗转。上初中后，终于可以住校了。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师会安排我住进校广播站，不过从此我有了一份固定工作：负责播放每天的晨操和课间操。无数个停电的日子，那个一点也不喜欢做操的少年，会兴奋地在铁皮喇叭里模仿出：“伟大领袖毛 主席教导我们：发展体育运动，增强人民体质，第五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⋯⋯”或者拿着喇叭站在操场，对着教学楼高喊：“为革 命保护视力，眼保健操现在开始，第一节，挤按心明穴⋯⋯”从此，我的学生时代就没有离开过广播站，我的青年时期，也没有离开过广播。

　　上大学后，我开始有意识地按专题收集黑胶唱片，“广播体操”便成了我黑胶唱片收藏的第一个专题。到现在，除了第一套、第二套广播体操唱片没有收集到，从第三套到第七套广播体操以及各类眼保健操唱片，已经收集了将近二十张。对于专业的黑胶唱片收藏者来说，保留一个时代的记忆，是收藏黑胶唱片的主要原因。

　　“靡靡之音”邓丽君

　　一直记得，小学毕业典礼，老师说“进入中学后，要努力读书，不要收听敌台，不要被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毒害”。但那时住在广播站，夜晚面对收音机，根本无法抵挡甜软温柔的敌台诱惑：“这里是自由中国之声广播电台，在中华民国复兴基地台湾为您发声”。我记得有一个“为你歌唱”的节目，总是播放邓丽君的歌曲，“好花不常开，好景不常在⋯⋯”，绵绵歌声仿佛天籁飘香。有一段时间，我也真以为，我迷恋《美酒加咖啡》、《小城故事》、《甜蜜蜜》，是因为邓丽君毒害了我。

　　印象很深的是有位同学神秘兮兮地拿了一张黑胶唱片找我借用唱机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严禁外传的“内部资料”，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没有毛 主席语录的唱片封面。那份惊讶(用今天的话说应该是惊艳)，记忆犹新：那是一张邓丽君演唱会的唱片，除了封面，还有一张海报，是五颜六色的演唱会照片。从那一天开始，我知道了，人，可以不必天天穿工装、穿军装、穿中山装。

　　从此，我拒绝再穿爸爸工厂的蓝色劳动服，并第一次凭记忆告诉裁缝：我要做一件灰色的有1根腰带2个肩袢4个口袋16粒扣子的长外套(后来知道，那叫风衣)。

　　30年后，当我整理这段记忆，才猛然醒悟，为什么我时装体育的核心产品会是风衣和连衣裙—那是海报上，邓丽君和男声伴唱的演出服。

　　读初三时，邓丽君的磁带已经可以买到了。那时，有一位男同学，长头发，喇叭裤，自行车把手上挂着一台单卡收录机，喇叭里放的正是邓丽君的靡靡之音“路边的野花不要采”，那种神气，让我羡慕不已。如今想来，是邓丽君的歌声，唤醒了一代少年，青春逼人的时尚(那时称为时髦)气息。

　　而搜集邓丽君的黑胶唱片，已是多年以后。1995年，邓丽君英年早逝，一夜之间，全国都在疯抢邓丽君的磁带、影碟。我也遍寻长沙，在定王台书城，一个常光顾的、卖盗版古典音乐光碟的店里，老板为我找到了几张邓丽君的黑胶唱片。那时，正是光碟取代黑胶唱片的日子，看我多买了几张光碟，老板很不以为然地把这几张黑胶送给了我。在我二十多年的黑胶唱片收藏经历中，尤其是年少或年轻时的搜集，除了旧书店里的“淘”，很多都来自于这种对方不要了的“送”，清 理办公室后的“捡”。而这一时期的“淘”、“送”、“捡”，留下的，却大多是最珍贵的时代记忆。

　　写下这段文字时，我从一摞唱片中仔细翻找到邓丽君的《漫漫人生路》。说不上为什么，很多时候，都喜欢从这首听起。我想，每一个经历那个年代的人，无论男女，都无法忘却邓丽君。甚至，有无数人，无数个曾被感动的人生记忆，都和邓丽君有关。比如我，第一次见我太太，她唱了一首《小城故事》，我便决定，娶她。